看得見嗎？
去年四月搬家後，幾乎都是搭公車，從東區到西區，下車後步行，穿過二二八公園，進辦公室。三十分鐘的車程，看著身邊的人，上車、下車，有時候會胡思亂想。「這個人支持台灣獨立嗎？」「這個人支持同志人權嗎？」
早上，從健身房回到家、沖澡、準備出門。房間裡、電腦螢幕上、工作行事曆裡，早上九點到下午一點，「守護民主，行動起跑」。「是他們的活動啊。」一邊穿衣服，一邊想，然後不知道為什麼，就決定了，要去現場，去看「他們」。
在台大醫院下車，走路。中山南路右轉濟南路，是活動舞台後方，看近看，一位媽媽樣子的人，正在台上疾呼、控訴蔡英文總統違背民意。濟南路往東，舞台、搖滾區，再來是架高的媒體區，然後是一排一排的塑膠椅，坐滿了人。站在媒體區向後轉，背對舞台往隊伍尾端望去，一片白色頭帶、白色上衣、白色標語、桃紅色看板、黃色塑膠雨衣，有時群起，跟著擴音器喊口號，有時自發，喊出一些什麼。
也許是因為所有人都坐著、面對舞台，有個人站著向後看，特別明顯，於是開始也有人往我這裡看。回到我的視角，如果眼睛是相機，每一次快門，上百張不同的臉、不同的表情、和他們背負著的包袱，一次全部接收了，卻無從閱讀，無法判斷熟悉或是陌生，邪惡或是善良，只能繼續觀看。
馬路邊的人行道，左手邊隔著行道樹，是坐著的群眾，右手邊是一整排的人，沿著圍牆靠著、站著、面對舞台，而我，朝著反方向走，一步一步往前，經過一個一個的人。年輕人、中年人、老年人、小孩、女人、男人，有人刻意打扮，有人隨意穿著，許多人頭上都綁著白色布條，有人正聽著擴大器裡傳出的聲音，有人皺著眉頭、若有所思，有人正與身旁的人交談。
「走慢一點。」我有意識的告訴自己。走慢一點，才能認真的，儘量看見眼前的每一個人。要看見一個人，必須直視對方的臉，而對方也會感覺到注目的眼神，注意到我的存在，然後我們的眼神會有一刻交會，也許多留一刻，然後也許是出於禮貌的，彼此閃躲。「你們為什麼在這裡？」「你們現在在想些什麼？」「你們知道我在想什麼嗎？」許多問題，始終沒有開口，看見的各種表情卻很難忘記。也許是好奇、疑惑、也許是擔心、也許是警戒、也許是已經下了各種結論，覺得站在你們面前的這個人可憐、可悲、或是覺得噁心、覺得可恨。
在群眾的最後面站著，往舞台方向看，身邊一個阿伯，非常有自信的對另一位阿伯說「大法官不也是發聘書嗎？叫你走你就得走。」「大法官瀆職！就這麼簡單。」「根本應該抓起來。」一個中國國民黨的立法委員致詞完畢剛剛走下舞台，經過馬路另一側的群眾，委員經過身邊的人紛紛揮手、起立、喊著委員加油，要與委員握手，臉上滿是開心、熱情。
回到中山南路，往二二八公園走，手上還拿著工作人員給的，白底黑字的標語。才轉彎，在教育部門口，迎面走來，是認識的朋友，他正掛著耳機，低著頭沒注意到我，先注意到我手上拿著的標語，然後右手伸向左側，兩手握住本來拿在左手的長柄雨傘，我看見了，決定停在原地，向他揮手，他注意到，也停了下來，抬頭，看見我，拿掉耳機。
「嗨。」
我先打招呼。
「原來是你啊。」／「是啊，我剛剛去了他們的遊行。」／「原來是這樣。我看到你拿著那個，幾乎要用雨傘打你了呢。」
果然。
「你要去哪？」／「領事局。」／「那你一定要經過遊行了。」／「對啊。」
「那我走囉。」／「嗯。」
不知道哪來的衝動，我張開手，他也張開手，互相擁抱，大概兩秒。
「沒事。」
我笑著說。
「嗯。」
